
“爹娘只剩我一個兒子了,我今天死,明天他們就活不了?!蓖鮽魈冒炎约耗軌蚧畹浆F(xiàn)在的原因歸結為“心態(tài)好”。 兩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就住在院子的偏房里,大兒子去世后,他們多數(shù)時間都沉默不語。
每天睡覺前,因為適應不了晚上的涼氣,王傳堂會連續(xù)咳嗽兩個多小時。這個時候,他的母親會一直站在窗外,直到聽不到兒子的咳嗽聲。
王傳堂知道這些?!拔夷镒霾涣耸裁?,但她一句‘你沒事吧’,我心里就好受得多。” 他別過頭,紅著眼睛說。
他向母親保證“絕對走在您后面”,但他沒有告訴母親,就在這個冬天“最冷的那天”,他分明看到自己咳出了血塊。
王書國沒有那么多負擔。他的父母早已去世,兒子也已經(jīng)成家,現(xiàn)在他考慮最多的事,就是如何死去。
他經(jīng)??粗T前那段不足100米的山路,推測自己剩余的生命?!吧较聝蓚€塵肺病人,需要歇兩次才能走完這條路之后,不到一年就死了?!彼麖堥_手臂比畫路的長度,“我現(xiàn)在也要歇兩次,活不過明年冬天了?!?/p>
王書國也目睹過大侄子服毒時的場面,這讓他打消了喝藥自殺的念頭。“農(nóng)藥都買好了,但是看到他痛苦的樣子,我害怕。”他也嘗試過割腕,可是割到一半,又覺得“太疼”,停了下來。
最終,他設計了一套滿意的自殺計劃?!懊簹狻!彼噶酥改_下的火盆,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。
這些每次回家都會杯盞交錯,大笑著談論掙錢的男人,幾乎一夜之間都蒼老了
在鄭忠友的診所里,和輸液的塵肺病男人一樣多的,是陪伴他們的妻子。這些女人中,郭秀芹是最常出現(xiàn)的一個。
這個42歲的女人先后嫁了三任丈夫,前兩任都因塵肺病去世,而現(xiàn)任丈夫也剛剛被確診為塵肺病。
她還記得,1998年,第一任丈夫李光山曾去市里的醫(yī)院檢查過。醫(yī)院沒告訴他什么病,只是說時間不多了,讓他“回家后啥好吃啥,啥好穿啥”。
從醫(yī)院回家后,李光山少見地帶回了禮物。
“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,給孩子買了一箱方便面。”郭秀芹垂下眼瞼,放緩聲調說。
那個時候,每個家庭都在積累財富,整個村子還沉浸在“過上好日子”的希望中。村里的年輕女人也不再只會埋頭勞動,她們有的換上了鮮艷的衣服,有的甚至涂上了口紅。25歲的郭秀芹也開始覺得“原來活著這么有意思”。
這個被村里人稱作“美女”的女人當時并不知道,那兩樣貴重的禮物并非她幸福生活的開始,而是她作為塵肺病人妻子漫長日子的起點。
3年后,李光山成為村里第一個因塵肺病死亡的男人。
李光山去世兩年后,郭秀芹改嫁給了丈夫的二哥李光秀,可很快,李光秀也因塵肺病臥床不起。在經(jīng)歷半年“整日整夜的哀嚎”后,他在一個冬日下午,“吞下一整碗排骨湯,頭一低就死了”。
這時郭秀芹已經(jīng)習慣每天晚上隨時起床,給丈夫喂水,也習慣了在山上砍柴時,中途跑回家給需要“少食多餐”的丈夫做飯。她甚至習慣了“每天看著一個人承受這么大的痛苦”。
如今,她坐在自家院子里,皮膚枯黃,眼泡浮腫,頭發(fā)胡亂地散在肩上。她把剛剛砍下的幾捆樹枝碼成一排,然后生火洗菜。一旁的現(xiàn)任丈夫正在看著對面的大山,曬著太陽。
“過去男人對我來說就像大樹,現(xiàn)在對我來說可有可無?!惫闱蹟[弄著手中的菜葉,淡淡地說。
李光山死后,村里越來越多從礦上回來的男人開始“連家門口的上坡都翻不過去了”。
他們很快都確診了自己的病情。這些每次回家都會杯盞交錯,大笑著談論掙錢的男人,幾乎在一夜之間都蒼老了。有時他們也會圍在火爐旁聊天,只不過,這時的話題已經(jīng)變成“肺氣腫”“肺大泡”,還有“肺穿孔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