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(biāo)題：“打拐媽媽”李靜芝：兒子是她找回的第30個孩子
在尋子這片看不見盡頭的海洋中，失子的家長們像溺水的人，孩子就是救生圈。抓住救生圈上岸的人是幸運的，但更多的人還在水中掙扎著。
李靜芝在西安的家里已經(jīng)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?？蛷d的吊頂燈上裝飾著彩色的拉花和氣球，桌子上擺著果盤和糖果。前來道賀的人們一撥接著一撥，電話一個接著一個，讓她應(yīng)接不暇，“說話說得腮幫子疼。”
家里發(fā)生了“天大的喜事”。今年5月初，被拐三十二年的兒子毛寅經(jīng)過DNA比對，被陜西警方成功找回。被拐走時，毛寅不到三歲，再回來已到了而立之年。李靜芝也已經(jīng)61歲。
兒子被拐走后，李靜芝在尋子的路上從未停歇。她成為了“寶貝回家尋子網(wǎng)”的志愿者，被網(wǎng)友稱為“打拐媽媽”，陸續(xù)幫助29個孩子找到了家，兒子毛寅是她找回來的第30個孩子。她用三十二年“上了岸”，但她身邊那些還沒找到孩子的父母，還要在水中繼續(xù)掙扎。
尋子的家長們來到李靜芝家道喜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全國人大代表、“寶貝回家”志愿者協(xié)會理事長張寶艷，在近日談及“拐賣兒童”問題時建議，對人販子終身追責(zé)?！叭素溩庸樟撕⒆?，這個孩子很小，他是不知道怎么去找家的。他想找家或找到家的時候，知道人販子，已經(jīng)是若干年以后了。但這個時候可能就過了訴訟時效。所以我們不能因為時間長短，讓人販子逍遙法外?！?張寶艷說。
“目前，專案組成員仍在調(diào)查案件的起因，嚴懲人販子?！?西安市副市長、市公安局黨委書記、局長肖西亮在李靜芝的認親會上說。
三十二年后的重逢
5月18日下午三點半，在西安市公安局，李靜芝和前夫毛振平見到了分別三十二年的兒子毛寅。平時，李靜芝很少穿艷色的衣服，認親當(dāng)天，她特意挑了一件大紅色的毛衣外套。
大門打開，身穿橘色T恤衫的毛寅出現(xiàn)在他們面前，他跑過去緊緊抱住了李靜芝和毛振平。李靜芝哭著，捧著毛寅的臉，連親了好幾下。毛振平也親了毛寅的額頭。
母子相認的當(dāng)天晚上，毛寅跟著李靜芝回到了西安的家。為了迎接他，李靜芝提前買來彩帶、拉花，把家里布置得喜氣洋洋。沙發(fā)旁邊的茶幾上擺著毛寅小時候騎過的三輪車，車座上裝飾著氣球，車身被擦得锃亮，像一件展覽品。
李靜芝兒子小時候玩過的童車被擦得锃亮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他們聊到凌晨。李靜芝翻出相冊，指著上面泛白的照片，和毛寅一張一張回憶照片里的時間和背景。
她本來打算把照片做成影集，當(dāng)成見面禮送給兒子。但她只有毛寅三歲之前的照片，如今，照片中依偎在李靜芝懷中的男孩已經(jīng)34歲了。
父親毛振平的基因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。他有和父親一樣的高瘦身形，長圓臉，甚至連發(fā)型都極為相似。笑起來的樣子又很像李靜芝。但和他們夫妻倆不同的是，他說著一口流利的四川方言。
毛寅給李靜芝講了自己在四川的經(jīng)歷。他是養(yǎng)家唯一的孩子，養(yǎng)父母條件不算富裕，但也沒讓毛寅挨餓受凍。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，上了大學(xué)，現(xiàn)在在一家裝飾公司做設(shè)計，有一份穩(wěn)定而體面的工作。前幾年，他成了家，并在成都買房定居。
養(yǎng)父對毛寅不太上心，但養(yǎng)母對他很好。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性格沉悶，不愛說話，是養(yǎng)母教他如何與人相處，漸漸地他的性格才開朗起來。認親的前一天，養(yǎng)母把他送到西安，告訴他：“你好好地過。”“我過幾天就回四川?！泵卮穑B(yǎng)母沒說話。
李靜芝越聽越難過，她懊悔自己錯過了太多?！翱粗臅r候，我總有點發(fā)愣。他怎么長得這么快？”
在她心中，毛寅還是那個喜歡黏著她、需要她照顧的孩子。吃飯的時候，她會專門點酸菜魚、酥肉這種四川口味的菜，然后把毛寅愛吃的菜都給他夾到盤子里；毛寅說喜歡吃餃子，她又馬上給孩子包韭菜餃子；走在路上，李靜芝也會緊緊抓住毛寅的手，好像怕他再跑丟了。毛寅看出她的心思，說：“你放心，我不會跑了?！钡铎o芝還是不愿撒手，“我就是不放心。”
雖然三十二年沒見，毛寅和李靜芝很親密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才見面一兩天，毛寅會主動幫李靜芝拿皮包，或者摟著她的肩膀，把頭靠在她的肩上，親密程度甚至超過在一起生活二三十年的母子?！拔覂鹤有r候就很黏我，以前上幼兒園，他就一直念叨要媽媽，能念叨一天?！崩铎o芝并不覺得奇怪。
為找孩子跑遍全國
5月18日之前，李靜芝已經(jīng)三十二年沒見過兒子了。1988年10月17日下午，毛寅在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吵著口渴，父親帶他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酒店里喝水，只離開視線一兩分鐘，孩子就消失了。那年，李靜芝28歲，毛寅兩歲零八個月。
孩子失蹤的那天早上，西安下著小雨。李靜芝準(zhǔn)備出差，孩子抱著她的脖子撒嬌，不想去幼兒園。她往孩子頭上扣了一頂解放軍的大檐帽，告訴他要像解放軍一樣勇敢。孩子不哭了，跟著爸爸乖乖出門。
那是李靜芝最后一次見到孩子。她至今也說不清楚孩子是怎么丟的。小酒店不過二十平方米，孩子父親去倒杯水的工夫，毛寅就沒了?！耙宦暱蘼暥紱]聽到?！?/p>
孩子沒了，李靜芝和丈夫瘋了似的，拿著尋人啟事挨家挨戶地找，附近的電線桿上都是毛寅的照片。找完了西安的大街小巷，他們又跑到外市外縣，沿路把整個陜西省都走了一遍。也去過山東、浙江、廣州，跑過河南、河北、福建。
1989年李靜芝和家長們一起找孩子。第一張照片就是毛寅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
他們印了成百上千份尋人啟事，從近到遠，郵寄給全國鄉(xiāng)一級的婦聯(lián)、教育局、公安局等部門，讓他們幫忙擴散。最開始那五年，這個辦法很好用，李靜芝收到了很多線索。
孩子剛丟了兩三個月的時候，李靜芝收到一個來自陜西商洛的電報：“毛寅在這，速來辨認?！崩铎o芝一家開車五六個小時趕過去，等到全村人都睡了才敢悄悄敲開一戶房門。開門的是一個婦女，她告訴李靜芝，確實見過一個和毛寅很像的孩子。“當(dāng)時我覺得馬上就能抱到我的孩子了?！崩铎o芝說。
但她沒能見到孩子，甚至沒法確定他就是毛寅。孩子兩天前被另一個人抱走了。李靜芝憤怒極了，她抓著婦女的衣領(lǐng)，抄起旁邊的棍子就要打她。
還有一次，一封線索信上說山西一個村子里，有個姓李的婦女買了一個男孩，孩子長得干凈，說普通話，單眼皮，像從城市來的，年紀(jì)也和毛寅相仿。李靜芝馬上跑到解放市場給孩子挑了一套牛仔服，帶著衣服趕過去，在村口堵住了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。但看了一眼就失望了，那不是她的毛寅。
找了幾年，孩子依然音信全無。李靜芝開始害怕回家。家里還留有孩子生活過的痕跡，柜子里有他穿過的小衣服，門口擺著他的童車。一閉眼，毛寅的笑臉就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他是個乖巧的孩子，偶爾調(diào)皮。有一次，他在床上爬來爬去，李靜芝煩了，臉一沉，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，男孩馬上拿個耳機給她，“媽媽聽音樂吧。”
丈夫也無法面對這巨大的變故。自責(zé)和尋子的失落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盡，孩子丟失五年之后，他和李靜芝分手，離開了家。
孩子丟得時間越長，回來的線索也越來越少。后面幾年，李靜芝寄出一大批尋人啟事，只能收到兩三條線索。
孩子找不到，李靜芝出現(xiàn)了幻聽。她經(jīng)常能聽到孩子的哭聲，有時候坐在家里，就聽見毛寅在門口哭著叫“要媽媽”，但等她跑出去開了門，聲音就消失了。
尋子11年后，李靜芝到天津定居，但她并未放棄尋子之路。
毛寅在尋子節(jié)目中認識了李靜芝
為了找孩子，這些年李靜芝成了電視臺的?？?，她做過很多關(guān)于尋子的節(jié)目，每次節(jié)目播出后，她能收到幾份提供線索的信件。
六年前，毛寅在一檔尋子節(jié)目中認識了李靜芝。節(jié)目中，李靜芝展示了一張和毛寅的合影：年輕的她和兒子臉貼著臉，孩子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。
這張照片給毛寅留下了深刻印象?！拔矣X得那個孩子長得和我很像?！彼f，他剛到養(yǎng)家的時候被帶到農(nóng)村生活，有一張在田地里拍的照片，和李靜芝照片中的孩子幾乎一模一樣。
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，李靜芝找了三十二年的孩子就是自己。他還曾跟別人提起，李靜芝找孩子不容易，希望她早日夢想成真。
其實從小到大，毛寅心中一直有一些解不開的謎題。比如，養(yǎng)父母家沒有他三歲之前的照片。毛寅問過他們五六次，養(yǎng)父母只說搬家時丟掉了。再比如他們說不出孩子的出生日期。
毛寅辦過兩代身份證，第一張上面的生日是五月，后來改成了十月。問及原因，養(yǎng)父母推說當(dāng)時身體不好，沒留心記下他的生日。
“哪有父母記不住自己孩子的生日？”毛寅雖然覺得奇怪，但從沒懷疑過，“親戚朋友沒人說過我的身世，也沒人說我和養(yǎng)父母長得不像。”
今年4月，陜西公安接到舉報線索，多年前四川一名男子收養(yǎng)了一個西安兒童。經(jīng)過人臉識別和DNA比對，這個西安來的孩子就是李靜芝的親生兒子。
陜西警方找到毛寅的時候，他蒙了。直到養(yǎng)母向他證實，他才開始相信，自己是那個被拐賣來的西安孩子。
5月10日，陜西省公安廳和西安市刑偵局的相關(guān)領(lǐng)導(dǎo)和李靜芝視頻連線，要祝她母親節(jié)快樂。李靜芝馬上反應(yīng)過來：“是不是毛寅找到了？”哥哥勸她冷靜，過去的三十二年，他們經(jīng)歷了太多起起落落，他不愿看到李靜芝再一次失望。
但這次李靜芝猜對了。警方告訴她，毛寅有了初步信息。李靜芝對著鏡頭捂著嘴轉(zhuǎn)過臉，抹掉了眼淚。
那幾天，李靜芝度日如年。她只覺得亢奮，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，瘦了一大圈。
丟失孩子那年她28歲，一頭長發(fā)烏黑濃密。今年她61歲了，頭發(fā)花白了大半。怕孩子認不出她，認親前李靜芝專門去染了頭發(fā)。毛寅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和兒童三輪車也被翻出來，擺在最顯眼的位置，希望喚起兒子的記憶。
李靜芝給兒子看他小時候穿過的衣服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但見面之后李靜芝才知道，毛寅已經(jīng)記不起三歲之前發(fā)生的任何事。
“你記得是誰把你抱走的嗎？”她問，毛寅搖搖頭；“你是怎么到四川的？”他又搖頭，“完全沒有印象了。”
李靜芝說，按照時間推算，毛寅被人拐走一年后才到養(yǎng)父母家，但毛寅已經(jīng)想不起來這一年發(fā)生了什么。他的記憶是從養(yǎng)父母家才開始的。他記得見到養(yǎng)父母時，養(yǎng)父指著養(yǎng)母告訴他，那是你媽媽?！拔荫R上跑過去叫媽媽了?！泵f。
但他偶爾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。比如他記得李靜芝年輕時是長頭發(fā)，前幾天他指著自己小時候穿過的藍色褲子問：“是不是還有件上衣？”這些都讓李靜芝興奮半天。
孩子回家之后，她的激情仿佛消失了
李靜芝找到了孩子。她的同學(xué)們紛紛打來電話道喜，幾個關(guān)系不錯的女同學(xué)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?！八麄円豢尬乙哺蓿疃嗟臅r候一天哭了十幾次。”李靜芝說，后來，她連電話都不敢接了。
李靜芝的同學(xué)們來向她賀喜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最激動的還是當(dāng)年一起尋子的家長們。5月20日下午，二十多個家長相約來到李靜芝家，十幾平米的會客廳顯得擁擠不堪。
李靜芝給他們沏茶、倒水、端水果，簡單聊了幾句之后就躲回了臥室。三十二年間，在別人眼中，李靜芝是隨時充滿激情、不知疲倦的，但在孩子回家之后，她的激情仿佛消失了。最近幾天，她的臉上總帶著倦意，只有看見兒子的時候，才會恢復(fù)往日的活力。
她也不愿再提曾說過無數(shù)次的尋子經(jīng)歷。即使有人主動提起，她也只是笑著敷衍過去：“確實是太不容易了。”
“怎么找到的？”“人臉識別還能找孩子？”“孩子之前知道自己的身世嗎？”諸如此類的問題，是尋子家長們最關(guān)心的。他們把李靜芝的哥哥圍住，像好學(xué)的學(xué)生，目光里滿是羨慕和期待。
在尋子這片看不見盡頭的海洋中，失子的家長們像溺水的人，孩子就是救生圈。抓住救生圈上岸的人是幸運的，但更多的人還在水中掙扎著。
在李靜芝家的門口，他們爭著和毛寅合影、擁抱，沾喜氣?！懊貋砹耍腋杏X找孩子是有希望的?！辟R雪花說。
今年63歲的賀雪花和李靜芝相識于1988年，是最早一批和李靜芝尋子的家長之一。她在29歲那年丟了兒子，此后半生都在尋子的路上。這次，她專程坐了五個多小時車從商洛的縣城趕過來，就為了看看毛寅。
也有人說，本來已經(jīng)快放棄找孩子了，看到毛寅這么好，他也決定繼續(xù)找。“你以后還管我們嗎？”一個家長問，李靜芝淡淡地點頭：“有線索我還轉(zhuǎn)到群里。”
找不到孩子的家長羨慕李靜芝。找到孩子的家長也羨慕她，1994年，李順級三歲的兒子走失了。從那天起，李順級開始全國各地找孩子。2018年，一次偶然的機會，丟了二十四年的兒子被成功尋回。
他被人販子帶到了條件貧困的山村里，小學(xué)都沒上過，十一歲就外出打工，背過磚、幫別人修過墓。李順級找到他時，27歲的男孩已經(jīng)在西安當(dāng)了六年保安。李順級把孩子帶回家，但男孩和他們不親，也沒有學(xué)歷，前途堪憂。
“但至少知道孩子活著，心里踏實了，不用再滿世界找了?！崩铐樇壵f。
眼下，李靜芝也要拋開這些重復(fù)32年的事情了。她想著怎么和孩子相處，想著去四川見兒媳婦，還有孩子的養(yǎng)母——李靜芝還沒想好如何面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。她的情緒復(fù)雜，一方面感激她把毛寅撫養(yǎng)長大，另一方面，她視養(yǎng)母為導(dǎo)致母子分離的幫兇。
相比之下，毛寅的想法簡單很多。“現(xiàn)在就想多掙錢。把我媽和養(yǎng)母照顧好。”
回家的第二天，李靜芝帶毛寅去大雁塔、大唐不夜城一帶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。轉(zhuǎn)到商場，她給毛寅買了個三個球的冰激凌，逗他：“給媽媽來一口?！?/p>
尋子的家長們爭著和毛寅合影。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 攝她記得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吃冰激凌，有一次他們買了根雪糕，母子倆一人一口地吃。輪到李靜芝咬的時候，毛寅踮著腳，瞪著大眼睛盯著冰激凌，害怕媽媽一口就吃完了。
如今，毛寅比李靜芝還高一大截，他把冰激凌球遞過來，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?！熬褪撬r候的眼神，我覺得回到了三十二年前?！?/p>
